江雪鸣谈起故乡的话题。一个人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,同时因为深知自己是他乡的外来者,所以家乡和落脚地两个都是陌生的地方。一个人因此肆意地生长。这个肆意不是通常提及的自由,而是因为无根,干脆在空中生长,带有放纵、被弃的意味。这是一种鲜活的痛苦,无时无刻不唤起“客从何处来”的疑问。
来自何方?好问题。我们说这是个好问题的时候,通常表达的是这个问题根本无从解答的意思。离乡是在尚未意识到“我是谁”的时候完成的。当问到“我是谁”的时候,一个人才会发现自己因为根本不是此地之人,而唤起了“我来自何处”的疑问。这当然不仅是一个地理的问题,有地图就可以解决;而是两个文明的问题,具体而言是两种思维的问题,意思是一个人用城里的思维与村里人用乡村的思维沟通,价值观冲突了。于是他是一个既不在此处,也不在彼处的人。于是他干脆在空中飘浮,可能比地面高一米,但就是浮在空中,随风漂游。这一米,叫做心的距离。
交通发达,其实回家是半小时的事,是一小时的事,是三小时的事。从地理上回到某个地名所在处那太简单了。回到之后呢?事实上对我来说,我也时常感到,我身在此处,心却并不在此处。我坐在椅子上,镜头与我一起后退,退到一个空处。我只能观看,而不能干涉。
多年前,村里房屋的排列像是山前放了一把梳子,为了配合城乡建设规划,村里从梳子中间破开,同时把后山打通,直通城里。后来因为后山的泥土与林木出售所得分配的问题,村里有人在山前立了个木棚,为了阻挡挖掘机继续开进。这一闹就是两三年,后山大片的黄土裸露出来,一个巨大的伤口,尚未学会结痂,无人理会,一种原始而荒芜的感觉,寸草不生。但是得亏是无人理会,也无人理会还是十岁出头的我们,拆了一半的房子,剩了屋架可以爬,一片挖了一半的大山坡,可以跑出黄色的尘风。后来我发现无论以何种形式去玩,关键是有一片无人的、属于我们的空间可以闯,更重要的是,空旷,意味着一片广阔的天空、夏季茂盛的繁星。
我时常想起那个时候,在我无法与人交流的时候。星空有一股滚烫的热情。此处并非我的故乡,我的故乡不在世上任何一个地方。我无法用现在家乡的名字命名它,故乡是一种超越性的热情。它教人爬行、走路、说话、思考。
因此我想说,起码对江雪鸣说,“我来自何处”与“我归向何方”是一个同根的问题,“我”的起源,是我一直要回到的地方。有些人有幸找到了某个名字,比如莫言的高密。有些人更有幸找到故乡的文化、语言。有些人……有些人只有一个待命名的印象。没关系的。就像你爱某个人,ta最后对你有一个唯一性;也就是说,世上任何一个点,都如此奇特,因为是你,所以是你的故乡。它是一种精神,不限于哪种物质。
每个人在十岁出头的时候,在“我”尚未来到,但已接近的时候,会出现一个原点,当你着手开垦它、建设它,它会呼唤你回到它,超越它,它是你精神的自留地,只有你可以进入的箱庭。特别是,当一个人遇到文明的冲突之时,既不承认家乡,也不承认城市,只有一个尚未出现的精神领地可以选择,它的呼唤让人有继续走下去的力量。在此你可以从空中落地,可以休息。
如今它或许是一个印象,没有名字,但是当你不停下寻找的脚步,有一刻,它会自己来找你,撞上你,让你顷刻恍惚,相见恨晚。求仁者得仁啊!
雅木